討歡（GL）第89章 （八十九）

    又過了約莫半月有餘，仲春便至，正是閏月天聲佳，壓了一冬的天兒霎時便開闊了起來，似一根長竿高高地頂上去，不當心戳破了一兩下，便有潔白的棉絮泄露出來，零零散散地飄在天邊。

    李棲梧的日子風平浪靜，似是半點聽不見外頭塵囂甚上的獵獵風聲，仍舊是像她頭一回上朝那樣，眼神清澈地聽群臣奏報，偶爾問上一兩句，態度比從前更甚謙虛。

    相反，自范媚娘被幽禁後，范氏一族似被切爪剜目的群虎，空有森森利齒，無助迷茫地低嚎。

    李棲梧三五日便差紫檀上兩儀殿走動，仍舊是送上一封言之無物的信，范媚娘倒是鎮定如初，李棲梧畫上一個圈，她便打一個叉，提一個勾，她便落一個點。你來我往，寸步不讓。

    李棲梧將視線從前兩日紫檀帶回的小箋上收回，提提嘴角仍舊疊好，本要擱到一邊，想了想卻是拾起收進袖中。她展開另一張勾著梧桐的描金白紙，執筆頓了頓，而後孩子氣地咬住筆頭。

    紫檀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一襲動作，問道：「王爺可又有信箋？」

    李棲梧點點頭，又搖搖頭，將筆放下，起身沉吟道：「本王自個兒去瞧瞧。」

    紫檀瞧著她負手走出去，颯爽少年曆歷風姿，鬢角散落的髮絲卻是極溫柔的，彎曲柔婉地勾挑在耳畔，像少女百轉千回的小心思。

    兩儀殿從未如此清淨過，桃瓣錦重重落了一地，沾上濕噠噠的春露，間或夾雜遠處吹過來的梨花，粉粉白白，玉雪晶瑩。

    門口宮人拉長的唱喏聲中，李棲梧推門走了進來，髮髻上不經意沾了一朵細小的桃花，襯得她粉面如春，眉目入畫。范媚娘站在桌前，將畫筆停下，對窗臨摹的桃花正缺了一根蕊，她偏頭眯眼瞧了瞧李棲梧發間的花朵，手腕一動，點上這最春意盎然的一筆。

    她不疾不徐地將一朵桃花勾完，才斂袖垂手，將筆墨擱下，對李棲梧行禮請安：「王爺。」

    她的語調仍舊是婉轉動人的，帶著略略的鼻音，渾然天成一股風流與引誘，絲毫未有隔絕多日的嫌隙。

    李棲梧低了低頭，將發間的花瓣拈下來，自顧自走到窗邊的暗八仙如意椅前坐下，道：「娘娘稱病多日，倒是清雅了許多。」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范媚娘案上的春桃圖，從來只見范媚娘工於心計，勤於政務，倒甚少見她如此雅致閒適的時候。

    范媚娘將方才的畫伸展著提起來，自上而下端詳這花團錦簇的畫作，道：「在其位司其職，如今哀家退居宮闈，自然當做一位閒散宮妃。」

    「更何況，」她眼波流轉，目光逡巡著移向窗外風華正盛的桃樹，「韶華易逝，莫負春光。」

    她一身肌膚白如皓雪，滑若清波，談的也是風花雪月，風骨中卻自成一派睥睨天下的聲色，矛盾到極致。

    「娘娘興致好，旁人倒未必有這樣的福氣。」李棲梧翻轉手腕，提壺執杯為自己倒了一杯熱茶，隨意道：「方才本王在朝堂上不過問了一兩句年前科舉甄選的細則，你娘家兄弟裡頭便有人笏板也握不住了。」

    李棲梧飲了一口茶，飽含深意的眉眼看向范媚娘，笑道：「選官引仕一事本就水深，擱到哪朝哪代也不能掰開了揉碎了講，若有中飽私囊者實不新鮮。只是瞧首輔大人府上的反應，怕不是小數目。」

    范媚娘盯著右下方一朵綻得正盛的桃枝，漸漸蹙起了眉頭，李棲梧好整以暇地瞧著她的反應，卻見她「嘖」了一聲，將畫揉作一團，拋進了收整廢物的小簍里。

    喲。李棲梧挑眉：「惱了？」

    范媚娘抬筆另展了一張宣紙，誠懇道：「綠葉描得大了些，枝頭的花兒也開得不痛快了。」

    李棲梧撇嘴擱下茶盞，起身踱步到她身旁，低頭瞧瞧她揮毫潑墨的筆態，對她波瀾不驚的心態委實有些佩服，便道：「太后向來不甘人後，如今竟肯退居兩儀殿，一連多日不聞不問，究竟是順勢而為，還有另有所圖？」

    范媚娘勾唇笑笑，眼神隨著遊走的筆鋒行行進進，半晌才低語道：「順水行舟，就水彎船是哀家的本事，然則水流是逆是順，通往何處，則是王爺該使的手腕。」

    李棲梧望著她秀麗的唇角一怔。

    李棲梧進殿許久，未見出來的意向，候在殿外的紫檀想起上回李棲梧的囑咐，便自顧自往花徑深處尋春去。落英繽紛，鸝鳴鶯啼，處處一副花好風輕的景象，紫檀卻似乎毫無欣賞的意味。她身著一襲淺妃色宮裝，略微偏薄，春風襲來她的肩膀輕輕顫動，原本便纖瘦的身子更顯柔弱，弱柳扶風一般踏在微濕的小徑上。

    越往裡頭走，連道旁問安的宮人也不見了，花枝也不似方才那樣規整，紫檀卻不知在想些什麼，只絞著絹子垂頭走，絲毫未留意路徑的偏僻。

    矮矮的灌木叢中驀地竄出了一個小太監，十四五的年紀，甚是面生，跪到紫檀面前打了個千兒，笑道：「紫檀姑娘，咱們大人請您前去說說話兒。」

    紫檀被唬了一跳，面上卻沒顯出什麼，只將絹子按在心口，稍稍安定了才道：「你們大人是？」

    小太監餘光往兩旁掃了掃，方從袖口掏出一塊令牌，雙手遞給紫檀。紫檀狐疑地接過，仔細一瞧，上頭鐫刻一個龍飛鳳舞的「范」字。

    紫檀不動聲色將令牌收進絹子裡握著，點頭道：「煩請領路。」

    小太監一言不發領著紫檀往前走，越過隔離內宮的太液池，再往外頭走便是靠近前朝的外殿，轉過一個拐角，面前是供王公重臣候朝時歇息的小閣。

    紫檀暗自瞧了瞧，兩旁的侍衛皆是面生的，對她的到來視若無睹的模樣。她提裙入內，未抬頭瞧一眼，便委身拜道：「見過大人。」

    裡頭沉默了半晌，而後響起略微沙啞卻頗具威嚴的男聲：「紫檀姑娘。」

    紫檀抬頭，范儀坐在正當中的八仙桌旁，一旁立著范瑀。紫檀本有品級，後宮諸人皆稱她一聲蘇大人，哪怕范媚娘也不例外，如今范儀有求於她，卻只肯喊一句「紫檀姑娘」。

    紫檀抿抿嘴，未言語什麼，范儀也又飲了一口茶，銳利的鷹眼攫住她，他的眼神同范媚娘有些相像，野心裡是十足的掌控欲，只是范媚娘總愛將它藏進一汪春水裡，而范儀卻是直白的掠奪，和毫不掩飾的盛氣凌人。

    倒是范瑀率先開了口，笑道：「紫檀姑娘，太后是一早便同咱們提過的。」

    紫檀垂著眼，不言不語等著他的下文。范瑀又倒了一杯茶，道：「近來姑娘也時常上兩儀殿走動。」

    范瑀看看范儀，又將茶遞給紫檀，笑道：「可見姑娘心裡還是有咱們的。」

    他的話說得極輕佻，紫檀卻只蹙了眉頭，木木然將茶接過來，也不喝，只端在腹前，燙燙地硌著她的手。

    范儀若有所思地盯著紫檀的眉眼，想是知道時間緊迫，經營不易，終於開口道：「你既接了兩儀殿的牌子，便必定懂得良禽擇木的道理，本官雖武將出身，卻也知投桃報李。你不必心事重重的模樣，娘娘被禁深宮，若有力所不及的地方，本官或者可以設法周全。」

    紫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