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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第一章 冷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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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2年冬,上海。

    天簌簌落雪,天陰冷得厲害,入冬以後地上積著的髒雪一到日落就容易結冰。路一結冰黃包車就難跑,沒兩步路就容易摔著,遇上催命似的客人,一個不當心摔了也只能自認倒霉。

    這上海灘百樂門前那麼多的黃包車師父裡頭,有個年紀最小的,正靠牆角守坐在車上。這孩子瞧著黑瘦,猴一樣,渾身肉倒是結實,是日日夜夜跑黃包車才能跑出來的體格。個頭瞧著不高,像是因年紀小還沒長開的緣故。別的老師傅嘴裡叼著煙,他就只直勾勾盯著前面的門面,抿著張嘴,動都不動。

    他叫沈一弓,上個月剛滿十七,川沙人。

    沈一弓裹著身上那兩件單薄的短衫蜷在黃包車裡頭一面躲風一面等客,他心裡算著賬,他爹欠賭場的錢今晚上自己跑完就夠還了,等拿了錢還了賬他就給娘買藥去。娘入冬以後咳嗽的厲害,沒錢看病,整日忙活個不停,一睜眼起來就待在草屋裡給人家小姐太太縫衣服拆被子。上海人銅幣真多,多到這種活計都可以找別人來做。

    一陣西北風卷過來,打得沈一弓一陣寒噤,他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氣,抬頭看向五彩斑斕的霓虹燈。他不識字,只覺得那燈的顏色好看。旋轉門像風車,人流進出,它就在原地轉吶轉的,從裡頭泄出那麼微弱的歌聲叫沈一弓隱隱約約嗅到了女人的脂粉、男人的菸草。

    那是一個和他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那個他甚至連看都看不到的世界。沈一弓一雙眼直勾勾盯著旋轉門,他沒法指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到那裡面去,唯一能指望的只有這會兒出來的人能朝他招招手用他的車。

    那門轉了。

    從門裡頭走出一對情人,男人人高馬大,女人小鳥依人。這對情人一出來,在門前台階上微微站定,周圍的黃包車就像見著食兒的魚群一窩蜂得涌了過來。數沈一弓沖得最快,一鼓作氣擠在最前頭,老道地操著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喊:「太太先生,坐車嗎!」

    男人招了兩輛黃包,一輛自己乘,一輛牽了女人的手指了指沈一弓:「你跟著我前面這輛,曉得嘛。」

    沈一弓看那窈窕的美人籠著身白銀狐毛的罩衣坐進他車裡了,點頭哈腰跟男人答:「曉得曉得。」

    這趟車不遠,兩條街外的小公館。沈一弓跑出一身汗,男人過來牽情人下車的時候看著心情高興,連帶打點的小費也多。沈一弓其實喜歡接這種生意,漂亮女人體重輕,好拉,而往往給漂亮女人叫黃包車的總是男人,這種男人多半找著機會就想在女人跟前表現一番,定然會願意多花點錢賺足面子。

    跑了這一趟,沈一弓心裡頭算著前,差不多了,可以回家陪娘去了。轉身走的時候雪已經停了,他聽見巷子裡哪家孩子飄出來的一句話:「冬至日,吃湯圓,吃了湯圓人團圓!」

    沈一弓揣著那些零錢,忽的一笑:「買些豆沙餡,回去給娘包湯圓!」

    天都黑盡了,這少年拉著黃包車興沖沖地往蘇州河邊上跑。隆冬夜幕里,他滿頭的熱汗都蒸出了白汽。


    蘇州河岸邊是一大片拿破瓦斷垣搭起來小屋子,一間擠著一間,各個都使勁地想多搶出一畝三分地。有的人家連瓦片都沒,索性扯了兩塊破蓆子就當屋頂。沈一弓拉著車順著坡道快步小跑,見著鄰里,他先跟人送上笑:「吳嬸,賣餛飩吶!」

    吳嬸看見他卻是一臉驚慌,丟下手裡的湯勺沖他跑來:「一弓你可回來了!你媽出事了你趕緊地回家看看去吧!」

    沈一弓臉色一變,丟下車就朝家跑去,遠遠地聽見一陣雜亂吵鬧聲從巷子裡頭傳出來,屋瓦搪瓷碎裂聲像在他心門炸響的一道雷。

    「娘——娘!」

    前面圍的人越來越多,聽見沈一弓聲音,紛紛轉過頭給他讓出一條路。地面泥濘濕滑,沈一弓跑得趔趄,原本嘈雜的人群漸漸靜下來,人們閉上嘴,無數雙眼睛落在這個少年人身上。

    從破爛的茅草屋裡走出一群穿黑色短衫的混混,沈一弓卯足了勁衝到這群人跟前:「你們幹什麼!我說了我會還錢的,你們到這兒來幹什麼?」

    為首的傢伙一巴掌呼在他腦袋上把他直接打在地上。沈一弓顧不上丟人現眼,只注意到混混里那個認識的,趕忙像條狗一樣爬過去抱住了那男人的腿:「生哥!錢我已經都攢夠了,我還我現在就能給我爹欠的賬還清了。你別動我娘,這事兒跟我娘都沒關係!」

    這油頭肥臉的老流氓一腳把這小子踢開:「早他媽幹嘛去了,還等你還呢?你老子兩腿一蹬沒了,我好歹給你們寬限了兩天,可老子他媽又不是做善事的。不來找,我還不知道你娘原來能還錢呢!」

    他掂了掂手裡的錢袋子,也呸了口唾沫下來。

    沈一弓忍著身上的疼撐著身子爬起來,連忙連滾帶爬的跑進屋裡。可一進門見了滿地狼藉,他就感覺冷從膝蓋往上鑽,直直鑽進肺里。外頭的流氓們分了煙拿了錢,囂笑走了,裡頭少年人顫抖著朝黑魆魆的屋裡爬。總算借著外頭那點微光看清了地上倒著的人了,沈一弓莫名覺得雙腿缺力,想喊,可嗓子裡卻像什麼東西堵著了,半點聲都發不出。

    生哥帶著狗腿正要走,猛地聽後頭破屋裡傳來嘶吼聲。就見那少年從屋裡衝出來,抓起棍子就要往這群人腦袋上揮。可他這一棍還沒來得及落下,兩個流氓衝過來一人一腳踹在了他肚子上。沈一弓仰翻著摔進泥里,轉過身試圖抓著棍子起身,可胸口緊接著就讓人狠狠踩住了,臉上跟著遭一頓胖揍。

    「小赤佬,你老娘是她自己一口氣噎著上不來的。老子去討債,又不是去要命,這個事情你要怪就怪自己,大半夜的幹嘛不在家呢?往前說,你那爹又幹嘛在外面賭博欠別人錢呢?你老娘啊不要怪我們頭上,要怪怪你自己,投胎沒投好,找個爹都不會找!」生哥有些不耐煩地跟著過來往他腦袋上踹了一腳,而後從錢袋裡抓出一把零錢扔進了泥雪地里,「自己低頭慢慢撿,老子心善,還給你老母弄點棺材錢。今天真他媽晦氣,我們走!」

    沈一弓掙扎著要起身,血順著額頭的傷口淌下來,淌入眼中模糊了視線,泥漿滲進傷口,火辣辣得發疼。他緊咬著牙關,那雙黑眼珠子狠盯著那群人離去的背影。周圍人群一點點地散去,鄰家吳嬸來了,遠遠看見這群人的陣仗,在沈一弓目光對上的那一剎懦弱地別開了頭去。

    幾次掙扎無果之後,他低下頭,用髒兮兮地雙手一枚一枚把泥漿里的銅幣撿起,捏在手心裡。

    貧民窟里看熱鬧的人散盡了,雪紛紛揚揚的落下,蓋在了少年人的肩頭與眉心。他把錢握緊,好不容易站起來一瘸一拐走進屋裡。他娘的屍身還在冰涼的地上躺著,已經硬了。沈一弓進了屋,在她身旁跪下,伸手把他娘瘦小的身子抱起,臉緊貼著她的額頭。

    在良久沉默之後,他從懷裡慢慢地拿出一個碎了的紙袋子,豆沙早就被泥濘血污給糟蹋盡了。沈一弓在衣服上擦乾淨手指頭,沾了一點豆沙送到他娘嘴唇邊:「娘……冬至日,吃湯圓……吃了湯圓,人團圓了娘。」

    他自己也撿起髒兮兮的豆沙往嘴裡塞,混雜著豆沙甜味的除了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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